武德元年(公元618),唐高祖李渊在长安城的太极殿登基即位,一个绵延近三百年的强盛帝国就此登上历史舞台。
与此同时,已经传承一千余年的文学体裁——诗歌,也走到了文艺之林的C位。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唐朝则是一个诗的朝代,唐诗,自然是中国诗的顶峰。2200多位诗人用近五万首诗歌,共同托起了大唐帝国。历朝历代的人都写诗,历朝历代也都有好诗,但没有哪一个朝代能像唐朝这样拥有这么多伟大的诗人和经典的诗篇。诗人们把大唐的包容、开放与自信灌注在他们的笔锋之下,随着这些诗篇一起传给了千年之后的我们。
(图:中国日报网)
2025年9月5日,西安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举行"‘诗道终南 心意长安’西安市打造唐诗之都"新闻发布会,正式发布了《西安市打造唐诗文化品牌实施方案》,并对其进行了详细解读;9月14日晚,2025"诗意·秦岭"主题文化活动在翠华山脚下上演。打造"唐诗之都"的计划,在西安正式启动。
"一座长安城,半部《全唐诗》。"作为唐朝国都的长安,是孕育了这些传诵千古华美篇章的摇篮。而千年后的西安所做的,正是把这份祖国文化宝库中最璀璨的瑰宝接过来、传下去。
唐高祖李渊在长安城坐上皇帝宝座,正式宣告唐王朝的诞生时,天下仍不太平,还有无数股不安分的割据势力分散在大唐帝国版图的各处蠢蠢欲动,他们的存在对这个立足未稳的新王朝是极大的隐患。
这一年的十一月,瓦岗军首领、隋末群雄之一的李密被王世充击败,走投无路之下,向唐朝投诚,他原先在黎阳(今河南浚县一带)的领土被旧部徐世勣接手。不久,曾经的瓦岗军"智囊"魏徵主动请缨,前去招降老战友,从长安出发之前,他写下了《述怀》诗: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越,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魏徵出身贫寒,年轻时长期在社会的最底层求生存,为了生计甚至还当过道士。但人穷志不短,魏徵自幼就有着纵横沙场、建功立业的远大志向,"投笔从戎"的东汉名将班超,就是他所崇奉的偶像。这也是他后来在隋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选择加入瓦岗军的原因之一。
魏徵在瓦岗军期间,曾一度与唐朝为敌。但在归顺唐朝后,李渊却不计前嫌,对他以礼相待,任用他为秘书丞,并委以安抚、招降瓦岗旧部的重任,这让魏徵极为感动,"深怀国士恩",决心"不惮艰险"报答李渊的知遇之恩。他在写给徐世勣的劝降信中写"生于扰攘之时,感知己之恩。"以一诺千金、重情重义的季布、侯赢为榜样,劝说徐世勣一起归顺唐朝,建功立业。后来,徐世勣纳土归降,成为唐朝的得力干将,屡立战功,后被赐"国姓"李,封英国公,位极人臣。
魏徵在史书上以政治家和史学家的身份名世,在诗人的行列里不大排得上号。他的这首《述怀》立意不高,缺乏锤炼,论诗艺也是平平,但自古至今所有唐诗选本几乎都有它的一席之地。原因无他:这是"大唐开国第一诗"。
魏徵在长安城下的一曲高歌,成了有唐一代诗坛繁花似锦的前奏。唐朝、唐诗与长安,从此绑定在一起,成为传统文化中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
皇帝喜好文学,是诗歌在唐朝空前繁荣的一个重要前提。
封建时代,最高统治者的"口味",往往会直接影响到整个社会的风气。在焚书坑儒的秦始皇和罢黜百家的汉武帝统治的年代,是不可能出现什么大诗人的。而在唐朝,历任皇帝对歌咏的浓厚兴趣,催生了诗这一文学体裁的飞速发展和不断兴旺。
唐朝皇帝几乎人人都能写几句诗,水平最高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明朝学者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唐太宗的诗"藻瞻精华,最是杰作",这里面可能固然有一代明君的身份加成,但只要读过就知道,论作诗,唐太宗是有两把刷子的。 翻开《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页第一首就是唐太宗的《帝京篇》——看标题就知道,这首诗的主角,就是京城长安。
《帝京篇》是一系列组诗,共有十首,其中最有名的是第一首: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余。
连甍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短短四十字,一座雄伟壮丽、气势恢宏的唐都长安,跃然纸上,令人神往。
据考证,当时的长安城面积达84平方公里,相当于明清北京城的1.4倍,不仅是当时全国第一大城市,其规模之大、经济之繁荣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数一数二,堪称名副其实的"宇宙中心"。
唐长安城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城内南北11条大街、东西14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108坊"。而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宽达150米左右,可容纳最多8辆马车并驾齐驱,"交通拥堵"在唐长安城是不存在的。城中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还建立了"东市"和"西市"这两个著名的商业中心,"买东西"的说法即来源于此。
借着歌颂大唐帝都的壮观景色和万千气象的同时,顺带晒一晒自家的"超级豪宅"。唐太宗若活在当世,当为"凡尔赛体"的代言人。
唐朝立国初年,像魏徵、李世民那样刚健硬朗的作品是少数,诗坛仍然被六朝旖旎的轻歌曼舞所笼罩。文学史上把初唐前五十年左右的诗风定性为"魏晋六朝的余响",只有当"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与骆宾王登上文坛,才终于出现了正宗的"唐诗"。
"初唐四杰"是噌吰铿锵的唐诗的起点,而位列"四杰"之首的王勃,则是初唐诗坛毫无争议的首席大V。
提起王勃,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他那篇洋洋洒洒的《滕王阁序》以及那句惊艳千百年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却往往忽略了在后面还有一首《滕王阁诗》。王勃的本色,是一个天才的诗人。
翻看王勃生平的前半段,你会觉得他简直是大男主爽文的主角: 6岁能诗;9岁出书;12岁被长安名士曹元收为弟子,学了不到一年就青出于蓝;14岁上书宰相自荐;16岁入朝为官,任朝散郎,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官员,更得到唐高宗的点名表扬。
旁人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才能企及的高度,王勃十几年就做到了。然而小小少年也有烦恼,王勃祖籍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去了千里之外的长安上班,家人亲戚都不在身边,平时能接触到的,只有几个朋友。
某日,一位姓杜的少府(县尉)即将离开长安,前往四川履新。王勃写下了著名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送别: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大家同样都是远离家乡的"宦游人",在长安相遇并结为知交,何其之幸!虽然离别总是令人感伤,但四海之内皆兄弟,友谊地久天长,纵隔万水千山,又有何惧?名为送行,却丝毫没有"儿女共沾巾"的哭哭啼啼,只有奋发向上的豪迈奔放、乐观豁达。
时至今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已成为朋友分别时彼此劝慰的"标配",王勃与杜少府之间的那一份情谊,也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样,永远被大家铭记至今。
唐高宗永淳二年(公元683),年轻的四川小伙陈子昂踏入了长安的城门,天纵奇才的他不久便高中进士,也成了一位光荣的的大唐帝国公务员。
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陈子昂在长安漂泊奔走,他写了不少诗,却没人欣赏和关注。
用现在的话来说,陈子昂是个典型的"有志青年",有着满腔的热血,一直渴望为国效力,但是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契机,来帮助自己成名。于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先去东市花天价买了一把破琴,然后向现场的吃瓜群众广发请帖,说自己是独立的音乐人,明天在长安最大的酒楼开个唱,邀请大家都来捧场。
次日,面对满座高朋,陈子昂直接把琴往地上一摔,亮明自己的本意:我对弹琴什么的没兴趣,我真正擅长的是写诗,今天在座各位都来做个见证,看看我陈某人有没有才!随后,便取出预先准备好的诗稿,分发给在场诸人。
大家一看,还真没吹牛,确实写得好。于是陈子昂"一日之内,声华溢都"。时任西安文旅局局长(京兆司功)的文学评论家王适读到他的诗文后,赞叹不已,称:"此子将来必为天下文宗"!
经此一场行为艺术,陈子昂达到了他的目的,却也没达到他的目的。
说他达到了目的,是因为他确实出名了;说他没达到目的,是因为他的诗只为他赢得了在文坛上的地位,但没能给他政坛上的地位,而陈子昂真正想要的是后者。
长安城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背后,藏着汹涌的暗流。欲之者众而可欲者寡,则必起争竞,争竞起则是非萌,是非萌则阴谋作,阴谋作则诡计生,奔竞之徒犹鱼之入水,政坛里没有陈子昂这样特立独行者的位置。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契丹进犯大唐,陈子昂以参谋身份入武攸宜幕府,随军出征。武攸宜是个典型的官二代,吃喝玩乐一流,业务水准末流,被契丹军打得找不着北,陈子昂直言进谏,反而被他降了职。
报国宏愿化为泡影,陈子昂登上蓟北的幽州台,慷慨悲歌,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十五年前,陈子昂抱着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来到长安,然而他的耿直与傲骨,注定与那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朝堂格格不入,十余年的京官生涯中,排挤、构陷和打击始终如影随形。
不久,陈子昂在38岁的壮年就心灰意冷,辞职归乡,郁郁以终。
他的人生是黯淡的,却为群星璀璨的盛唐诗坛点亮了第一缕微光。
开元十六年(公元728),已届不惑之年的孟浩然仍然没能考中进士。
提到孟浩然,文学史给他贴上的标签是"山水田园诗人",还有的会在前面加上一长串很亮眼的定语"继陶渊明之后又一位杰出的山水田园诗人"。然而孟浩然若地下有知,恐怕不会以这一称谓为荣,他和陶渊明其实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后者是"不为五斗米折腰",主动辞官归隐田园,而孟浩然终其一生都在为出仕而四处奔走,"我想当官"四个字,几乎写满了他诗文的字里行间。
年轻时的孟浩然,也是个"不媚俗世"的"清流",二十出头就提前"退休",在湖北襄阳的鹿门山过着隐士生活。后来又游历长江流域,这段时间内不断传来的老朋友们进士及第的消息,让他对"入世"产生了兴趣,并在开元十五年(公元727)第一次走入了长安,踏上了科举考场。
次年放榜,孟浩然名落孙山。此时的他,已经在长安文化圈中小有名气,与李白、王维、张九龄等人都有交游,落榜对其的打击自然相当之大,他想去终南山隐居,但终究感到心有不甘,想直接向皇帝上书,又没有那个勇气,他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内耗之中。
好哥们王维看出了他的苦闷,便邀他去家里喝酒,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来报:皇上驾到。
孟浩然避之不及,只能战战兢兢地同王维一起出门迎接,唐玄宗见了孟浩然,对他颇有兴趣,说:既然是王右丞的朋友,一定也会作诗,有什么好诗给我欣赏欣赏吗?
孟浩然突然感觉到:这很有可能就是他命运的一个十字路口。于是他心一横,念出了一首满腹委屈的《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然而孟浩然赌输了,这首诗并没有为他赢得唐玄宗的赏识,后者反而很不高兴:明明是你自己没考中,却说什么我嫌弃你。机会都给你了,你自己不中用反而在这怨天尤人,真是岂有此理!
孟浩然终究一生不得志,他的诗篇里从此只剩下了花红柳绿和莺歌燕语。大唐政坛少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员,大唐诗坛却多了一个才华横溢的田园诗人。以一个人的不幸遭遇换取诗坛的一片春光明媚,似乎挺划算。
天宝元年(公元742),秘书监贺知章在酒楼请朋友喝酒,偶然遇到了一个怪人。
坐在邻座的这个人,自斟自饮,放荡不羁,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但贺知章作为诗人,敏锐地从这个人口中吐出的诗句中嗅出了喷薄而出的惊世才华,于是把他请了过来,客客气气地询问他的姓名,刚才念的是谁的诗。
那人说:他姓李名白,念的都是自己的作品,随后拿出《行路难》《蜀道难》《将进酒》等一叠诗稿,请贺知章过目。
贺知章只读了几句,便彻底被李白的才气所折服,直呼他是天上下来的"谪仙人",当即便决定把李白引荐给唐玄宗,还帮他付了酒钱。买单的时候发现钱不够,贺知章便毫不犹豫解下系在腰间的金龟抵账。
李白见了唐玄宗,被任命为翰林待诏,极受宠幸。唐玄宗每逢酒宴歌舞、出巡游乐,随行人员中,总少不了李白的身影。
一日,唐玄宗携杨贵妃在兴庆宫的沉香亭赏花,伶人们准备表演歌舞以助兴,唐玄宗召李白入宫,要他创作几首新歌词,李白大笔一挥,写下了著名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人面花光,在诗中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只有杨贵妃这样的绝世美人,才当得起这样的赞美;也只有李白这样的绝世才人,才写得出这样的诗句。
唐玄宗自然是龙颜大悦,但李白却很郁闷,因为长安的生活离他"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抱负实在是太遥远了。
唐玄宗爱才,但李白这样牢骚满腹的才人却不是他的菜,虽然他的诗写得很好,可是治国理政并不需要诗。李白作为那个时代的顶流红人,足迹遍天下,走到哪儿都有朋友,只有官场是个例外,他在长安不仅没交到什么朋友,反而得罪了不少人。
天宝三年(公元744)暮春,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拿着一笔"解约金"黯然离开了长安。此后,他遍历五湖四海,纵情诗酒,虽然命途多舛、怀才不遇、布衣终老,却活出了无数人都羡慕的人生。
李白几乎是唐诗的代名词,如他这样自信张扬、洒脱不羁的狂者、名士,只有在盛唐的长安城才可能出现。李白的真正伟大之处,不在于他写下了那么多传诵千古的诗篇,而在于他烙印在骨子里的那种乐观豪迈的精神,哪怕这世间再污浊黑暗,也能永远以积极奋发的姿态去面对。
这也正是盛唐长安给人留下的印记。千百年间,它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拼搏向上,笑对人生。
盛唐大诗人很少有高官,李白、孟浩然都是布衣终身,杜甫、王昌龄只当过芝麻官,高适、岑参则是直到晚年才开始官运亨通,惟一的例外是王维。
王维不仅一直在做官,而且一直做的是京官,然而相比李太白"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的豪迈呐喊、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殷切期望,王维的诗中却是一派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没有一丝"俗世"的气息。如果只看王维写的诗,你会以为他是一个深居山林的隐士,而非身居高位的大官。
王维一直向往陶渊明的生活,但他没有陶渊明潜心归隐的条件。由于父亲早故,长兄如父的他必须挑起供养全家的重担,于是他按部就班地参加科举、考中进士、入仕当官......但是他身在魏阙而心在山林,在长安三十余年的京官生涯,他过的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吏隐"的生活,他人生的主旋律永远是诗和远方的田野,上班只是为了眼前苟且,不得已而为之。
40岁那年,王维在长安郊外的终南山中给自己修建了一座别墅,称为"辋川山庄",这里成了他后半辈子的生活居所以及心灵寄托的所在。
著名的《山居秋暝》一诗,就是在辋川写下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是独属于王维的浪漫,只有空山新雨、明月清泉才能让他自由地呼吸,尽情挥洒才华、释放灵魂。虽然他迫于生计和时局不得不入世,但是在辋川山庄,他可以暂时找到出世的感觉。
李白一生交游广阔,和同时代的许多诗人如杜甫、孟浩然、王昌龄、贺知章、高适等都有交情,惟独与王维是个例外,两人虽同年出生,并世达六十年之久,却没有任何交集。据后世学者考证,二人不仅互不相识,甚至可能根本没见过面。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王维的个性,他没有李白豪迈乐观的豁达,也没有杜甫忧国忧民的情怀,他终其一生都在逃避现实,沉浸在自己的那一方山水田园之中,不愿与尘世有太多羁绊,却又不敢全身心地投入山林,只能"大隐隐于朝"。如此消极避世的处事态度,自然难以与其他人合拍。
或许这样的性格并不讨喜,但不可否认,他为无数后世人提供了一种平静温和的生活模式:内卷激烈之时,躺平也不失是一种选择,何必给自己增加精神内耗呢?
诗人余光中评价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那么李白之外的另外半个盛唐又是谁?答案是:杜甫。
杜甫和李白、王维一样,都是先后亲历过"开元盛世"和"安史之乱"的大唐帝国由巅峰滑落低谷的见证者。但与前两者一个"仙"一个"佛"不同,杜甫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的笔触始终落在现实处,把他自壮年至暮年的全部诗歌连起来读,就是一部长安城的兴衰史。
作为李白的大粉头,杜甫在创作上却与他终身追随关切的偶像不同,李白想的是"欲上青天揽明月""忽复乘舟梦日边",大气磅礴却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切实际。杜甫写的则都是他眼中所见的事,所以他笔下的长安,既有"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辉煌,也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凄怆。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安史之乱的爆发,是唐朝国运的转折点,时代的洪流中,李白避世,王维附逆,一直挣扎在社会底层、颠沛流离的杜甫承担起了"以诗记史"的重任,忠实地记录下了大唐长安辉煌壮丽的另一面——破败凋敝。
唐肃宗至德元载(公元756)六月,长安沦于叛军之手,安史叛军在长安城中大肆烧杀掳掠,纵火焚城,长安城几乎被夷为平地。八月,杜甫冒险北上灵武谒见新登基的唐肃宗,却在途中被叛军俘虏,次年三月又被押送回到长安,触景伤情的他写下了《春望》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正是杜甫的过人之处:他反对战争,但从不声嘶力竭地喊口号或甩手榴弹,他只需要把一座曾富丽堂皇的都城经受战乱荼毒后的凄凉惨景如实地描摹出来,就能激起无数人的激愤之心,不自觉地加入到谴责战争、抵抗叛军的行列中来。
杜甫的诗歌,是盛唐长安的另一半记忆。他一生飘零四方、愤世嫉俗,坎坷的经历却成就了千秋不朽的诗业,这是他个人的不幸、社会的不幸,却是诗坛的幸事。
唐德宗贞元三年(公元787),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带着他的诗稿来到了长安,敲响了老诗人顾况的家门。
顾况请少年进屋坐下,接过他递上的诗稿,看见署名是"白居易"三字,笑着跟他开玩笑说:"长安的物价很贵,想要‘白居’可不‘易’啊!"
然后翻开诗稿,第一首便是《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读完此诗,顾况叹为观止,说:"能写出这样的好诗,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是去不了的!"
白居易于杜甫逝世两年后出生,似乎是在冥冥之中,他接过了杜甫传下的大旗,成为又一位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贞元十八年(公元802),他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开始了四十余年的宦海生涯。
年轻气盛的白居易有着极大的抱负,他与好友元稹共同发起了"新乐府运动",喊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其诗文立足于针砭时弊、批判天下不公之事,用诗歌来记录现实、讽喻时事,他的诗是那个年代最为响亮的声音。
然而举世皆浊,白居易注定是孤独的,他的呐喊惊动了腐败的当权者,被赶出长安,贬去江州(今江西九江)做了地方官,沉重的打击和失意让他的锐气渐渐被磨平,诗风也渐渐脱离现实,向着避世归隐的方向转折。
很多文学评论家批评白居易中年以后即不思进取,甚至在五十岁之后连好诗都不多了。但这并不是白居易的错,而是社会的错,他始终有着远大的志向,可是时代却辜负了他。
白居易与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等人共同支撑起了中唐诗坛,他是这批诗人中最后一个去世的。而白居易的离世,也标志着中唐诗坛落下帷幕。江山代有才人出,长安城在静静等待着来自新的一群年轻人的歌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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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唐朝诗人在长安留下过足迹,但真正土生土长的长安本地大诗人却不多,杜牧是其中最著名的人物。
杜牧是个官三代,祖父是唐德、顺、宪宗三朝元老、官至宰相的杜佑。提起杜牧,人们往往想起他那些灯红酒绿的绮丽之作,如"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等等,因而给他打上"风流才子""浪荡词客"的标签。殊不知这只是他的A面,而杜牧的B面,也是个忧国忧民的战略家。
刚刚二十出头时,杜牧就在《阿房宫赋》中借古讽今,以秦朝灭亡的史事暗讽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皇帝唐敬宗。杜牧对白居易并不感冒,但他的诗文,却明显响应了后者"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在当时一直被人们当作一段佳话传诵。杜牧却敢反其道而行之,写下《过华清宫》绝句,含蓄地嘲讽唐玄宗为代表的统治者们靡费巨资,只顾自身享乐,对国家前途和民生疾苦漠不关心:
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只为运送一批无关紧要的荔枝,以博美人一笑。唐玄宗的荒淫好色,杨贵妃的恃宠而骄,无不跃然纸上。"千金一笑"的背后,是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大唐王朝的国势就是在无数次这样的"一骑红尘"中被慢慢消磨殆尽的。
社会的黑暗、人生的失意,都让杜牧郁闷无比。病重去世前不久,杜牧把自己生平所写的诗文搜集起来,大量烧毁,只留下不足三成。所幸这些作品在他的外甥裴延翰手中还存有副本,后者把杜牧的诗文编为《樊川文集》二十卷,才让后世读到了一个完整的杜牧。
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评价杜牧是"李白的后身",外表似乎永远青春年少、神采飞扬,但他的内心却始终埋藏着一段难以言说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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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一生心高气傲,能入得了他的法眼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敢公开叫板杜甫。然而,晚年的白居易却对一个比他小了整整41岁的年轻诗人赞赏有加,甚至说如果有下辈子,愿意投胎给他做儿子。
这个年轻的诗人,叫李商隐。
李商隐与杜牧合称"小李杜",是晚唐诗坛最耀眼的一对双子星座,两人也有一些私交。但李商隐的生平遭际连杜牧都不如,杜牧虽然毕生难以施展抱负,好歹一直在官位上。李商隐却是郁郁不得志,被夹在朋党倾轧的漩涡之中,一辈子都做着"位低权轻离家远"的幕僚生活。
让李商隐名垂史册的是他的爱情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都是家喻户晓的名句。但李商隐对时局和政事,同样有着自己的思想,却也和陈子昂、李白、杜牧他们一样,没有人把他们的苦心当一回事。
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李商隐到长安应考,由于与主考官贾餗的矛盾,未能及第。三年后,他因悼念老领导崔戎,再次进京,却在返程时因连绵不断的秋雨受阻。一个雨夜,他留下了一首《滞雨》诗:
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滞雨"是纠缠李商隐一生的"牛李党争"的非议;"客愁"是他长期受到排挤、倾轧压制,难以实现抱负理想、怀才不遇的愤懑;"故乡"是他心中理想的归宿,是才显志成的美好境界;他还觉得"归梦不宜",不应该轻易放弃和退却,而应该再坚持等下去。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滞雨残灯流露出的是无限的幻灭和怅惘,这首诗就是李商隐身处的晚唐时代最为生动真实的写照。
透过迷茫忧郁的"滞雨残灯","雨过天晴"仍遥遥无期,李商隐似乎已经提前几十年看到了大唐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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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是诗人韦应物的后人,但他却和很多诗人一样,才气纵横却始终过不了科举这一关,常年漂泊四海、落魄江湖。
广明元年(公元880),黄巢的起义军连续攻破洛阳、潼关、长安,开始了与唐朝军队的拉锯战,长安城再一次成为战火乱离之地。
与亲人失散的韦庄,亲眼见到了满目疮痍的长安城,他将所见所感写成长诗《秦妇吟》,其中有"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句子,战争带来的深重灾难,千年之后读之,仍使人魂悸魄惊。
韦庄在江南一带流离失所十余年,直到乾宁元年(公元894)才终于考中进士,被授予校书郎一职务。虽然看起来大器晚成、锦绣前程就在不远,但已年近花甲的韦庄还是在回到老家长安后破防了。他用《长安旧里》一诗,对战争进行了悲愤的控诉:
满目墙匡春草深,
伤时伤事更伤心。
车轮马迹今何在?
十二玉楼无处寻。
亲眼目睹大唐一路陨落的韦庄,对这个帝国已无力回天的现状心知肚明,"车轮马迹"、"十二玉楼"的繁华早已随风而去,唐王朝也终究逃不过被历史车轮碾过的命运。
天佑四年(公元907),朱温篡唐,建立后梁。此时,早已对大唐感到绝望的韦庄已经去了四川,依附西川节度使王建,不久就拥戴后者称帝,建立前蜀,成了"开国元勋",并被王建委以重任。这位唐朝最后一位堪称名家的诗人,在唐朝出不了头,却在唐朝灭亡之后登上了人生巅峰。
很悲哀,也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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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唐太宗笔下的雄伟、李白笔下的绮丽、杜甫笔下的萧瑟、李商隐笔下的衰败、韦庄笔下的凋敝......一座气象万千的长安城渐渐消逝在夕阳的余晖中,一个诗歌的黄金年代也悄然落幕。
然而,长安城作为无数文人墨客的精神圣地,诞生了无数的诗歌名篇,见证了无数诗坛传奇的汇聚于此。他们用一首首诗记录下那个时代的人物、故事、风土、传说......并把它们注入历史长河,一直传承到今天,成为了连接传统和现代文化的桥梁、以及增强国人文化自信和文化认同的纽带。
2024年2月9日除夕之夜,龙年春晚节目《山河诗长安》亮相西安分会场。在AR技术的大加持下,"诗仙"李白穿越千年时光重回长安,与一众"老陕"吟诗作赋、痛饮狂歌。古老的唐长安城与现代化的西安在光影中交叠,跨越千载的东方美学通过艺术创作和科技手段被具象化,让人在一瞬间梦回大唐。传统文化与现代科技完美融合,那些尘封已久的繁华与辉煌,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现于我们眼前。
在诗里面,没有什么"长安不见使人愁",因为诗本身就是一个辉煌盛世的载体,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诗在,长安就一直在。
唐诗之都,名副其实。
来源/今西安